乡村里的“鬼媒人”：阴婚也会被催婚，绝症女孩生前就被订阴亲

作者|李茂

编辑|柯南

坐在幽暗的棺材铺中，田立国点燃了一支“芙蓉王”香烟。深深吸了两大口后，他打开手机相册，将四张年轻女孩的遗照翻了出来：“这都埋好几年了，全是骨头，早就没肉了，价格相对便宜些。”

对这场冷到骨子里的交谈，田立国内心已经毫无波澜。他是一名乡村“鬼媒人”，专门为死去的男性寻找“鬼妻”，让亡者获得“阴间美满”。

二十多年来，田立国已记不清介绍过多少对儿阴亲了，靠着这个行当，他不仅给儿子在省城买了房，自己还在河北一个县城的省道旁，开了一家“殡葬一条龙”，几乎每天都有生意。

因为田立国讲诚信，也从不介绍被盗窃的“鬼新娘”，在业界积累了不错的口碑。他的客户，既有农民、商人，也有知识分子和政府公务员。

“我认为这是做好事。”在田立国的逻辑里，他是在为亡者找寻永恒的归宿，“这个问题很复杂，它不单事关‘阴间’和谐，更多的是给阳间人长了脸面。”

田立国偶尔也看看新闻，他知道网络上对“阴婚”充满了诟病。可他更明白，这个行业根本不可能消失，而他每天都能接到各地打来的“配婚”需求电话。

有人为了能尽快找到“鬼妻”，除了支付中介费外，还会另行付些加急费，随便一场阴亲生意，田立国都能赚个上万元，这比种地与打工的收入高出了一大截。

尽管田立国从业多年，但每次在介绍阴婚时，他内心还是有些忐忑：“毕竟，这是件悲喜事儿。”可当看到双方亡者的家庭，能在清明节有个名正言顺的祭祀墓地后，他还是稍有欣慰。

不过，田立国非常清楚，这是个无法见光的行当，也时常害怕被警察抓走。因此，他给自己设置了底线：“绝对不介绍来源不明的女尸，尽量不做陌生人的生意。”

事实上，田立国早就知道，很多同行手中的“鬼新娘”都是偷来的，可由于这条产业链过于隐秘，那些外人不得见的黑色故事，最终多被一把黄土掩埋了。

“你儿子在那边只能打光棍儿，别人家连骨头都不嫌弃”

给儿子张罗一门儿阴亲，成了河北商人张志峰的心病。

去年3月份的一天，他18岁的独子张嘉，去另个城市参加“艺考”时，猝死在了宾馆的房间里。在排除了刑事案件可能后，他将孩子的骨灰带到了农村老家。

本来，张志峰觉得儿子太年轻，不准备大操大办，但架不住乡里乡亲劝说，他还是像给老人送终一样，在家里风风光光给儿子办了场丧事儿。

不过，依据当地风俗，没有结婚的男子不允许葬入祖坟。张志峰只好在一个僻静的山脚旁，重新找块地方安葬了儿子。

下葬当天，一个长辈在墓前突然说：“放心走吧，让你爹给你找个媳妇儿，这样你就能回祖坟了。”彼时，只顾着悲伤的张志峰，完全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。

事后，这位长辈又专门找到张志峰，语气严肃地强调了配阴婚的必要性。

盼着让儿子尽快离开孤坟，受过高等教育的张志峰，只好开始托人“说媒”。没接触这行之前，他以为“只要有钱，还有办不了的事”？可随着一次次碰壁，他发现阴婚其实更难结。

起初，张志峰根本不知道去哪找阴亲对象。后来，老家一个专门做殡葬生意的人，向他介绍了一位家住邢台的“鬼媒人”。

这名“鬼媒人”50来岁，自称入行十几年。两人见面后，“鬼媒人”拿出一个破旧的日记本，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买方与卖方信息。手机中，也存着大量的已故女性的照片。

“鬼媒人”手机中存储的女性亡者遗照。摄影：李茂

由于儿子太年轻，张志峰对于“儿媳妇”年龄的要求，很难被满足。

当时，邢台的“鬼媒人”只有两个资源。其中一位女性40多岁离开的，去世已有十几年；另个女孩只有9岁，2019年因白血病死亡，家人一直舍不得，所以未配阴亲。

“鬼媒人”告诉张志峰，年纪大的那个要4万元，小的12万元。但他觉得两名亡者的年龄与儿子相差都太大，就没有答应。

“我的要求是年龄相仿、不能有残疾、身高1米65以上，长相说得过去。”张志峰开出了条件，“鬼媒人”对他说：“你慢慢等着吧。”

在后来的两个多月中，张志峰又给那名“鬼媒人”打了几次电话，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“对象”。慢慢的，张志峰与之失去了联系。

那段时间，他自己也到处打听已故年轻女孩的信息。但他发现，无论亡者几岁、生前什么状况，都已早早“结亲”了。无奈，他还得寻求“鬼媒人”的帮助。

一次偶然的机会，张志峰认识了一名丧事戏班子的男子，在对方牵线下，他又与石家庄一名“鬼媒人”接触上了。

这名“鬼媒人”也很资深，他收取的中介费在5000元至8000元之间，外加4瓶白酒和4条香烟。双方接触后不久，“婚讯”便传来了。

一名22岁女孩得了绝症，医院放弃治疗后，这名“鬼媒人”不知道从哪得到的讯息，直接去病房找到了女孩父母，并表达了介绍阴婚的想法。

一名乡村里的“鬼媒人”。摄影：李茂

因为看病花去很多钱，家人也想减轻点负担，便开出了15万元的价格。其实，在阴婚行当中，对弥留之际的年轻单身女性来说，这个价格并不算高。

“这叫活尸，是阴亲市场中质量最高的。”张志峰至今记得“鬼媒人”的话。他说，如果同意这门“亲事”，他就找辆救护车，将人直接送到张志峰家办阴婚。

张志峰觉得这样太过残忍，就说需要考虑。他随即给妻子打去电话，妻子则一口答应了。

这通电话连5分钟都不到，当张志峰再给“鬼媒人”打去电话时，对方表示：“你考虑太久了，18万，已经配给沧州黄骅一个人了。”

至此，张志峰稍稍有点犹豫的“活尸”，转眼成了别人家的“儿媳妇”。

没过多久，这位石家庄的“鬼媒人”又给张志峰介绍了一门阴亲。女孩年龄也不大，去年去世时只有25岁，上过大学，“彩礼”10万元。

让张志峰不满的是，女孩因车祸去世，“身上已经全部变形了，看起来很恐怖”。他说，“我家孩子很腼腆，白白净净的，怕被她吓到。”

听到这句话，那位“鬼媒人”骂了他一句，还说：“就你这想法，你儿子在那边只能打光棍儿，别人家连骨头都不嫌弃。”

而这名因车祸离世的女孩，最终配给了一名40多岁的男子。

其实，张志峰一度想放弃了，但每次回老家，长辈和亲朋都会给他“催婚”压力。

“他们都说，你干那么大买卖，连给儿子配个阴婚都弄不上，还混个啥？”张志峰说，每次认真想想后，觉得大家说的似乎也有道理。

和石家庄这位“鬼媒人”闹了不愉快后，他又通过一个卖花圈的老板，认识了前述“鬼媒人”田立国。

“虽然老田还没给我找到，但我觉得他比较实在。”张志峰说。

“每个人都会是我的潜在客户，越漂亮的女尸越值钱”

田立国的生活很单调，或许是长期从事殡葬行业的缘故，他的朋友并不多。只要电话一响，几乎都与死亡有关。而他最喜欢介绍“阴亲”，一来是挣钱，二来是为了“修行”。

前两年，他还在店门口立了广告牌，上面赫然写着“介绍鬼妻”，并留了两个手机号。在不断有人提醒其影响不好后，他才将牌子更换掉。

很多乡村的电线杆上，还有介绍鬼妻的广告。摄影：李茂

由于一直做白事生意，田立国清楚地掌握着周边乡镇去世人员的情况，尤其对女性格外注意，“每个人都会是我的潜在客户，越漂亮的女尸越值钱。”

依据田立国的说法，本地只要有单身或离异女性去世，他马上就能接到无数个电话，想买女尸的人都让他去牵线，“彩礼”价格被争得一翻再翻。

因此，刚去世的女性，基本都能马上找到阴亲。

这种情况，主要还是受地方风俗影响。在田立国的老家，单身女性离世的话，遗体不仅无法在家中安放，墓地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。

所以，没有结下阴亲的家庭，很多都是在深夜草草将遗体埋葬了，然后等待日后有人“提亲”，再将遗体挖出来重新安葬。

但这个等待过程充满了未知。“所以，谁家有女孩去世了，家人都想赶紧找人配阴婚。”田立国称，如果遇到年龄相当、“彩礼”合适的话，男方家里就得马上准备办“冥婚”。

经常帮人主持仪式的田立国说，整个流程非常简单，就是将两位亡者的照片合到一起，然后再将遗体合葬到祖坟。参加“婚礼”的亲朋不仅要吃席，还得随份子。

仪式进行完以后，男女双方的家庭算是“亲家”了，至于后期是否交往，全看两家对这件事的态度，“一般情况下，除了清明节，平时很少有交往的，但也有人真正处成了亲戚。”

而田立国收取的阴婚中介费不算高，每单只有三四千元。可还有些附加消费，比如丧葬用品、棺材等，所有费用加起来也得上万元。这些钱，都由男方家另行承担。

对于很多“鬼媒人”来讲，一座座坟墓，就是他们的金库。摄影：李茂

另外，在田立国涉足的阴婚生意中，更多的客户是常年找不到“鬼妻”的家庭。

“单身女尸太少了，地下和人间一样，男女比例也严重失调呢。”田立国坦承，“还有不少女孩的父母，为了留个念想，前几年根本不接受阴婚，只要后期松口，马上就能配出去。”

最近，田立国就按张志峰的要求去配了亲。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等待，他找到了4个资源。

其中，一个女孩1990年出生，大约在三四年前因病去世，家人将其埋葬在离家不远的农田里；另个25岁女孩生前有残疾，去年因一些生活琐事轻生了；还有个20来岁女孩中煤气而亡；最后一个女孩只有16岁，也是不久前因病去世了。

这四名女孩子，前三个女孩都是土葬，最后一个女孩是火化。

田立国说，在阴婚行当中，安葬方式很重要，因为他们将遗体分成了四个等级。其中价格最高的，就是前述弥留之际的人，被称为“活尸”；其次是土葬不久还有肌肤组织的鲜尸；另一种是已土葬数年，只有遗骨的干尸；最便宜的便是骨灰，被叫作“冷尸”。

田立国给张志峰儿子介绍的前三个都是“干尸”，最后一个是“冷尸”。

看过照片后，张志峰选择了第一个，“虽然年龄大些，但她长得最漂亮。”

初步确定后，田立国又专门去了趟已故女孩的家，拍了其生前的身份证、户口簿等资料。之所以这么做，他是想让张志峰放心：“我介绍的鬼妻，绝对不是偷来的。”

最终，田立国向张志峰报出了8万元的价格，外加4000元中介费。

但这桩阴亲最终仍然没成。原因是，女方家人想让张志峰将儿子的遗体，从外地移过来和女孩儿安葬到一起。

张志峰表示，他们之所以配阴婚，就是想让儿子进祖坟：“那样做的话，还有什么意义呢？这不是掏着钱去住倒插门吗？”

尽管他和女方家属还没见过面，可双方已就这个问题产生了矛盾。他们都通过田立国传话，彼此斥责对方“不讲人性”。

这单生意黄了后，田立国只向张志峰要了300元油钱，并答应继续寻找。

“我就是干这行的，一个不行就下一个，和相亲没啥区别。”田立国说，这么多年，他见过了形形色色的“买尸人”，早见怪不怪了。

让田立国感到心酸的，是那种一辈子没结过婚的老人，“他们还活着的时候，就找我介绍女尸。”如果成功，他们会将其先埋葬起来，等自己过世后再合葬到一起。

除了奇怪的“买尸人”，田立国还见过难以理解的“卖尸人”。他最不能接受的，就是将自己已故妻子卖掉的男人。

“这种人，一点人性都没有。为了几个钱，把死去的老婆嫁给别人。”田立国坦言，遇到这种客户的话，他会马上远离对方，“这种人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”

“阴亲”在殡葬行业里，仍是一块重要业务。摄影：李茂

有些“鬼媒人”是职业盗尸人，穷人是娶不起阴亲的

这几天，身在河北的田立国迎来了几名山西同行。而这些人没有“殡葬一条龙”做依托，唯一的业务就是介绍“鬼妻”。

田立国不想与他们打交道，可碍于中间人面子，还是请对方吃了顿饭。

在酒桌上，山西的“鬼媒人”目的很明确，希望他能给介绍女尸资源，每提供一条信息，可以给上千元信息费，其他事情不用参与。

田立国嘴上答应了，饭局结束后，他说自己不会与之合作：“他们没底线，是小偷。”

在田立国的描述中，山西、河南、陕西有很多职业“鬼媒人”在做着盗挖女尸的勾当，“如果我提供了信息，他们很可能将遗体偷偷挖走。”

这些话听起来瘆人，但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中，每年都有职业盗尸人的案件发生。他们将盗取的尸体，全部配了阴婚。

在田立国的手机上，就有很多阴婚群，各地“鬼媒人”不断发布着信息——“女，31岁，求阴婚”、“小女孩14岁白血病”、“女28岁，去世不久……”

田立国称，这种资源都不稳妥：“很多都是盗窃过来的。”按照他的介绍，那些职业盗尸人，每天到处打听哪里有女尸，“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单身，找个机会就挖出来，然后再将墓坑填上，谁能看出来？”

迫于无奈，有的家庭为了防止尸体被盗，不仅使用坚固的水泥棺材，还会在坟地旁边装上摄像头。

而被盗窃来的尸骨，有的被放到大号冰柜，有的则被寄存在太平间或殡仪馆。当囤积了一定的资源后，他们便开始寻找买家，并根据需求伪造尸骨身份。

所谓伪造身份，就是为尸骨办理假身份证、假死亡证明、假户口本。由于阴亲的特殊性与隐蔽性，买家很少去核实这些信息。对需求者而言，他们只要有个合葬的女尸就可以了。

如果遇到较真的买家，那些“鬼媒人”就会冒充死者亲属进行谈判，最终将生意促成。

阴亲在北方很多农村，依然有着巨大的需求。摄影：李茂

前几年，有陕西的“鬼媒人”在介绍阴婚时，就冒充家属，在华阴市人民医院，以许诺好处的方式，通过医院太平间工作人员以及医院医生，开具过虚假的死亡医学证明。

让人匪夷所思的是，随着时间推移，阴婚现象不仅没减少，价格还一涨再涨。

据田立国透露，在上世纪90年代，冥婚的“彩礼”只有四五千；到了2000年左右涨到了四五万；在这十几年中，10万元也只是起跳价了：“没个15万、20万费用，想都别想，穷人是娶不起阴亲的。”

“有人配不起阴婚，就到服装店买个假模特和男尸埋到一起。”田立国苦笑道。

也正是在暴利之下，才出现了职业盗尸的“鬼媒人”，业界又称“供货人”、“阴间拐卖人”。

“我知道外省有兄弟三人干得特别大，他们在市区买了三栋楼。”田立国说，自己从不敢介绍这种生意，并一直提倡双方家庭必须真实见面，否则后患无穷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很多“鬼媒人”还长期与太平间、殡仪馆合作，并经常贩卖一些无名女尸，很多无主遗体因此被埋葬到了陌生男尸身边。

有职业盗尸人会与太平间合作（文图无关）。摄影：李茂

甚至，还有人曾去殡仪馆盗尸。在2019年底，就有陕西延川人想买一具女尸配阴婚，而山西的“鬼媒人”，从河南省辉县市殡仪馆盗窃了一具女尸，售价13万，负责转送遗体的司机，就挣了6500元。

田立国自称不干这样的事，他说虽然天天和丧事打交道，但对待遗体和死亡，还是充满了敬畏心。

“我只挣中介费。”田立国表示，自己无非就是给亡者家庭带来一种心灵上的慰藉，“毕竟人死为大，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，不会懂那种需求。”

话虽如此，可田立国对陌生访客还是非常敏感，只要看别人手机对着自己，就会认为有人在偷拍他。近几年，如果不是熟人介绍，他很少轻易接活儿。即便贸然找过来的，他也会通过各种办法打听对方，家里是不是真有人去世了。

他把自己多年未出事的原因，归结于“谨慎”二字，但并不是所有“鬼媒人”都那么幸运。

大约3年前，河北邯郸有个人想给自己的叔叔配阴婚，有“鬼媒人”到河北一家医院，将存放在里面的一具女尸拉出来。可运到地方后，买家认为与商定好的年龄不符，就将几个“鬼媒人”扣留，并报了警。

在警察还未到现场时，一个“鬼媒人”答应立马更换。随即，他马上开车去山西又拉来一具年轻女尸。但再次返回时，被警察当场抓获。

一个城市小区墙壁上的阴亲广告。摄影：李茂

事实上，很多乡村“鬼媒人”都异常警觉。比如，在河南安阳一个小区墙壁上，赫然写着“鬼妻介绍”的电话，当记者拨打过去时，对方一听是外地口音，便说道：“我不做外地的，只介绍本地三五公里范围的。”

“宁可生意不做，也不能出事。”田立国也承认，“做我们这行，既要胆大，又要心细。”

（文中提及的姓名均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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