动态焦点:找到亲生父母,她却走到生命尽头
作者 | 燎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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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病好些了吗?”
想起潘丽芬,记者给她发了一声微信问候。上一次采访她的时候,她已经被诊断为肝癌。
习惯秒回的潘丽芬,一直没有回复。点开她的微信朋友圈,她已经一个月以上没有更新。拨打她手机,也已停机。
潘丽芬的朋友圈背景是她在养父母家和养母、两个侄女的合影
其父潘金洪也不接电话,但过了不久他打了回来。他说:“刚才在家不方便接,担心老婆听见。”
一听这话,就有不祥的感觉。果然,潘金洪说,女儿潘丽芬已于今年5月9日早上5点20分去世。
女儿去世1个月后,6月11日这天,潘金洪的妻子刘新连在整理房间时,发现了潘丽芬留给他们的遗书,遗书是写在一个红包上:“妈、爸:我爱你们,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女儿。不要伤心,要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。对不起,没有孝顺你们到老,我会在天堂保护着你们,平安健康,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。永远爱你们的女儿(潘丽芬)。除夕 2022年1月31日。”
潘丽芬留给养父母的遗书
“哎哟!”潘金洪一声长叹:“我老婆看后,哭得很厉害。”
看完女儿的遗书,部队出身的潘金洪也没能忍住,哭了。
潘丽芬其实不是潘金洪、刘新连夫妇亲生,但过去30年,他们把她视如己出,已经是彼此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但潘丽芬的生命有一个缺口,从未弥补,从未愈合,夫妇俩也都知道的。那便是,她对血缘关系的确定与向往。
小时候的潘丽芬,期待着长大成人、重逢父母,对于“血浓于水”的关系,她陌生而好奇,天然地想要亲近。直到,她真的找到了父母、姐弟,故事却也走到尽头。
01
女孩
下潘,广东省惠州市龙门县平陵街道路滩村辖下的一个自然村。下潘周边,绵延着低矮的山坡,山坡上是绿油油的低矮灌木丛。
这一带蕴藏着丰富的矿石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不少矿场就开在这一带的山坡上,受雇于此的外来工,没日没夜地挖矿、运输,很是热闹。
1989年,李春生和妻子徐春爱跟随老乡,也从湖南省常宁市官岭镇富贵村来到这一带挖矿。
1992年1月16日,在矿区,徐春爱生了个孩子,是个女孩。此前,他们已生下两个女儿。
潘丽芬亲生父母:李春生和妻子徐春爱
李春生说,那时他一直想要个儿子,所以就把这孩子送出去。
“送孩子”的消息放出后,潘金洪和刘新连商量,决定抱养这孩子,取名潘丽芬。彼时在矿上转运矿石的潘金洪,已育有两个儿子。
送出潘丽芬前,李春生也到潘金洪家“把关”:家境不错,就答应把孩子送给他了。
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他家已是平房,还有辆手扶拖拉机,”李春生说,“把孩子给他,我们也没要他的钱,只希望孩子过得好就行。”
李春生说,“女孩总要嫁人,如果条件好的家庭收养,总比跟着我强。”
潘金洪当时拿了十几斤大米,带了一只鸡,封了200元红包给对方。
潘丽芬养父母:潘金洪和刘新连
“200块红包是给她(徐春爱)的营养费。”2021年7月29日,在潘金洪家,他向南风窗回忆领养女儿的经过时,抱养来的潘丽芬就在一旁,笑眯眯的,像在听父亲讲述别人的故事。
更早前,潘丽芬就知道自己的身世。“上小学时,一些八卦消息就传开了,我也去问了爸妈(养父母),”去年采访中,潘丽芬说,“他们也承认我是抱养的。”
不过,潘丽芬不在意,至少看起来如此。因为被抱养时她才一个月,完全没有记忆,加上养父母对她也很好,“穿的、吃的,都比村里的其他孩子好。”潘丽芬说。
潘丽芬
潘丽芬被送出的第二年,即1993年,李春生夫妇又在矿区生下第四个孩子,也是个女孩。和潘丽芬一样,这个女孩也被送出,送给高树堂村的一户人家。
高树堂距离潘金洪家就1公里多。潘丽芬说,妹妹和她长得很像,曾和她在一个小学上学,彼此都认识。
对于血缘,潘丽芬似乎有天然的好奇。上学时,她曾去高树堂找妹妹,但妹妹并不热情,后来就没什么联系了。
02
约定
潘丽芬的好奇心,没有机会得到满足。
抱养潘丽芬时,潘金洪和她的亲生父母商议决定:18岁前,亲生父母不和孩子见面。潘金洪说,这主要是为了不影响孩子成长,便于更好带孩子。
1995年,李春生夫妇离开路滩村的矿区,和老乡前往韶关挖矿。也在这年,他们生下第5个孩子。这回,终于是个男孩。
小时侯获悉身世后,潘丽芬天天盼着自己快到18岁。因为按照约定,18岁,她的亲生父母就可以来和她见面了,潘丽芬对此充满期待。
时光荏苒,到了2010年,这年潘丽芬18岁。但一整年,她都没能看到亲生父母的出现。
“说好18岁来看我,为何迟迟没出现?”2021年7月26日上午,潘丽芬在世时,她对南风窗回忆起来。那年,从居住地二楼看着窗外,她的心中有很多未解疑团。
2014年,约定见面的时间已过了4年,潘丽芬寻亲的愿望更浓烈了。为此,她去高树堂找妹妹,希望一起寻找亲生父母。
“但妹妹对找回亲生父母的意愿不强。”潘丽芬说,她只好作罢。
“作罢”也因养父母对她很好,“主动提出找亲生父母,我怕伤了养父母的心。”2021年7月,在潘丽芬家里,她这样告诉南风窗。
在本该被大人照顾的岁月里,潘丽芬更早地成熟,她知道如何照顾大人。
2020年9月,潘丽芬和龙门县的小罗恋爱了。同年12月,28岁的潘丽芬和小罗在亲友祝福中结婚。
很快,潘丽芬怀孕。她和丈夫去平陵街道计生办领取《生育登记证明》。证件显示,他们的孩子预产期在2021年6月。
这将是一个血缘与爱兼有的家庭,是潘丽芬未曾有过的。
03
变故
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发展,但变故出现了。
2021年2月,潘丽芬腹部疼痛,伴有腹胀、恶心等症状。潘丽芬以为是怀孕引发。
检查结果吓了一跳。广州华侨医院出具的《疾病诊断证明书》显示,潘丽芬被诊断为肝恶性肿瘤(cT4N0M0IIIB期)。
医院出具的《疾病诊断证明书》
当晚,她疯狂地给亲戚和朋友打电话,让他们帮忙安排后事。
潘金洪不想就这样放弃,这个依靠种地为生的农民,竭尽全力拯救女儿。
但治疗费很高,第一次住院治疗就花掉8万多元,扣除可报销的1.9万元,仍需支付6万多元。
此外,每次化疗需住院7天至9天,医药费另需支付2万至3万元不等。
2021年7月底,南风窗记者见到潘丽芬时,她刚刚结束第五次化疗、从广州出院回到家中。这次治疗费是38669.97元,扣除报销部分,另需缴纳23841.07元。
进行到第五次化疗时,她已耗掉20多万元,其中,潘丽芬的丈夫罗先生掏了3.5万块钱,之后就“没钱了”。
“我连花呗的钱都刷出来了,实在没钱,”今年6月13日,罗先生告诉南风窗,他父母就是卖菜的,而他也只是个开滴滴的,收入是一个月3000元至5000元不等。
潘金洪夫妇更难,他们都只是下潘村的农民,家里分到四亩耕地。由于农业收益不好,不少农户的农田抛荒,潘金洪就借来种。这样,他们夫妇一共种了十多亩耕地,主要种植水稻和花生。
“在十来亩耕地上劳作一年,总收入也就1万多元,包括无偿投入的劳力。”潘金洪说。
由于病重,潘丽芬怀孕的孩子也保不住了。小罗来看望潘丽芬的次数也越来越少,发展到最后,两家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。
医院发出的病重通知书
再后来,婚房也换了门锁,潘丽芬去取回衣物的时候,没法进家。
娘家是她最后的归属,她再次回到下潘村和养父母生活。平时去广州看病时,也是养母刘新连照顾。
看着电梯里手足无措的母亲,潘丽芬很心疼。“我妈一辈子都在村里种地,很少接触电梯,连电梯都不会摁,”潘丽芬说,甚至她叫的外卖,母亲也不知道如何和快递小哥对接、领取外卖。
没钱治疗的时候,潘丽芬将三年前买来的小车卖了。此前,她花了十多万元买的新车,最后只卖了7万块钱。
被卖掉的还有刘新连送给她的一对镯子、一只戒指。“这是我结婚时,我妈花1.2万元买下送给我的,我亏几千元就处理掉了。”她说。
但资金缺口还很大,潘丽芬想到了众筹。在轻松筹上,她发布个人病情,同时附上医院的证明。与此同时,邀请亲戚、也邀请包括记者在内的人为她实名证实。
众筹标题,她写道:“坚强是我与疾病斗争的宣言,请大家伸出援手,给我一份生的希望!”
潘丽芬养父在朋友圈转发的轻松筹链接
但潘丽芬不是名人,也不是网红,轻松筹其实也不轻松,众筹目标是30万元,最后只筹到11142元。
04
血缘
犹豫很久,2021年4月的一天晚上,潘金洪夫妇还是开口了。
“你想不想找你爸妈?”潘金洪说。
潘丽芬说:“爸!你在说什么呀?”
刘新连也一脸严肃:“我们是认真的。”
2021年7月,南风窗记者见到潘丽芬时,她道出寻亲的初衷。“我这病挺严重,不知道能活多久,尽管养父母对我很好,但我还是有个心愿,希望有生之年见到亲生父母。”潘丽芬说。
寻亲的另一考虑是,养父母养了她30年,为她付出很多,重病更是掏空了养父母的养老本钱。“这时,亲生父母或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或弟弟,如有经济能力、也愿帮我一把,我也愿接受。”潘丽芬说。
在“宝贝回家”公益组织的帮忙下,她发布寻亲消息。随后,媒体跟进报道。2021年6月11日,一名年近六旬的男子主动给记者去电称:“我就是她(潘丽芬)父亲。”
这名男子叫李春生,湖南省常宁市官岭镇富贵村人。公益组织进行的DNA鉴定也证实他们的亲子关系。
“事实上,根本不用鉴定,我一看就知道是他。”养父潘金洪告诉南风窗,养女和李春生视频连线时,他一眼就认出对方,“变化不大”。
不过,此后的多次视频中,潘丽芬的亲生母亲徐春爱一直不敢面对镜头。后来,李春生还撕下一条烟盒的纸皮,在上面给潘丽芬抄下她的两个亲姐和一个亲弟的电话,方便她和他们取得联系。
潘丽芬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,她通过手机号试图先加他们的微信。加姐姐的微信时,在“发送添加朋友申请”一栏,她这样介绍自己,“我是妹妹”。添加弟弟时,她则介绍自己“我是姐姐”。
“但都没有通过。担心他们没留意,我还加了两次。”潘丽芬有些尴尬。
“我现在都这样了(重病),主动联系人家,人家肯定有想法。”2021年7月时,潘丽芬说。
近年,潘丽芬的二姐阿莲一直在广州打工,但在潘丽芬病重期间,她也没去看望过。2022年6月13日,阿莲告诉南风窗:“有钱的话,支持肯定没问题,但我们也没钱。”
阿莲说:“突然冒出个妹妹出来,我们也懵了,之前父母也没有告诉我们。”
后来,阿莲还问了母亲,母亲说,当年也曾有把她送出去的想法。阿莲说,她对此表示“理解”,因为“那个年代,都重男轻女”。
不过,关于妹妹的过去,阿莲也不敢多问母亲。“一问,她常常就哭,没说什么。”阿莲说。
“最后,我父母告诉我们,你们不用管,我们来处理就行了,”阿莲说,尽管和潘丽芬有血缘关系,但确实也亲不起来,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,一直就没有这个妹妹的概念存在。
李春生曾有前往惠州看望女儿的心愿,但无能为力。早在2005年5月10日,李春生在矿区作业时,遭遇了矿区塌方。他屁股以下的地方,都不行了。
“也因这样,潘丽芬18岁的时候,我们没法去看她。”徐春爱说。
“爸爸因矿难无法自理后,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了,我们从小就很困难,”阿莲说,父亲瘫痪后,日常的吃喝拉撒都由母亲照顾。
“我想去看潘丽芬一次,但需要有人照顾我。”2021年7月底,在他位于富贵村的家中,李春生这样告诉南风窗。
但负责照顾他的徐春爱说,“家里没钱,我也晕车”。
徐春爱不在身边时,李春生偷偷告诉记者:“也不是她心狠,是因为当初她一直不想把孩子送出去,是我坚持要送,所以她生气了。”
“我下半身不行,但上半身很好,”李春生说,如果潘丽芬需要换肝等器官,他可以捐出去。
05
亲人
2022年5月9日早上5点20分,潘丽芬去世了。她这一生都没能沐浴原生家庭的亲情。
潘丽芬早已意识到这天的到来,“在广州住院时,她对我们说,不要把她留在广州,她想回到我们身边。”潘金洪说。
今年4月10日,潘金洪夫妇把她带回到老家所在的平陵医院治疗。直到今年5月9日去世,潘丽芬刚好在平陵医院住院治疗一个月。
“期间,她只让我老婆陪,不让我陪,说我打呼噜呢。”潘金洪泪眼笑说。
不过,潘金洪尽量去陪伴。今年5月9日凌晨2点多,他发现女儿呼吸极为困难,很痛苦。他抱着她,希望通过抬高她体位,利于她顺畅地呼吸。
凌晨3点多,潘丽芬恢复了平静,“好像睡着一样,但手脚却越来越冰冷。”潘金洪说,凌晨5点,他再次抱紧她,希望给她更多温暖。慌乱中的妻子,只知在一边不停地哭泣。
潘金洪一边抱着潘丽芬,一边安慰妻子:“不要哭了,你哭了,她牵挂太多,就走得不放心。”
妻子渐渐停止哭泣,潘金洪继续对着潘丽芬自说自话,但她已无法回话。最后,潘金洪轻抚着潘丽芬的面部说:“女儿,你放心地走吧,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突然,潘丽芬“嗯!”的一声,走了。
两个侄女最喜欢和潘丽芬玩了,但这次,爷爷、奶奶从医院回来时,怀中多了个陶罐,没有潘丽芬随行,她们好奇地问:“姑姑呢?姑姑去哪里了?”
“去北京了。”潘金洪哄她们道。
编辑 | 向由
排版 | 准格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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